封龙苍苍,河水汤汤,斯文在兹,道统绵长。封龙山位于河北石家庄市区西南20公里,南北两麓分属元氏县、鹿泉区,自唐代起即为历史文化名山。自宋代创立至今,千余载岁月流转,矗立于封龙山下的封龙书院几经兴废,却始终以崇理尚实为魂,滋养一方文脉。如今,封龙书院在保护与创新中又焕发新生。
封龙蕴秀,书院肇兴
封龙山文脉肇始于汉代。常山郡太守伏恭在此“敦修学校,教授不辍”,不仅首开封龙山“伏氏学”教育先河,更吸引北方学子多宗其学。唐时,隐士姚敬栖居此地授徒传道,郭震等名流雅士相继结庐讲学,封龙山文脉始兴。

封龙书院鸟瞰图 闫志国 摄
封龙山书院建制起于宋代。宋初名相李昉丁忧期间,于封龙山南麓首建封龙书院,继创中溪书院于龙首峰下。至北宋末年,理学家张著增筑西溪书院于龙首峰西。三院林立,封龙山自此成为河北书院最集中的地区。
“正是在李昉的主持下,封龙山书院群作为正规的教育场所得以提升其制度化水平及办学规格。”元氏县文化广电体育和旅游局党组书记赵世强介绍,后因宋末元初战火频仍,3座书院皆遭毁弃。
元初,性喜丘山的学者李冶买田封龙山下,“以供饘粥”,因从游者日多,遂在乡人的协力下,重葺宋初李昉所创封龙书院故基。此后,因忽必烈令旨“奉旨敦励”,书院声名远播,“学者甚众”。李冶更邀元好问、张德辉等学者来书院讲学研讨。
李冶之后,学者安熙主持封龙书院。其时“四方之来学者,多所成就”,书院达到鼎盛。元末战乱,封龙书院再度损毁。明嘉靖年间,进士魏谦吉见“书庐颓为腐壤,(孔、颜)圣像委于宿莽”,于是重修奉祀。清代短暂复兴,后再次废弃。
现封龙山仍存读书洞遗迹。半月谈记者循迹探访,见崖壁上两山洞相邻,洞内小门相通。两洞形制相近,各可容四五人活动。洞壁凿有书龛、灯龛,洞顶则有经年烛火熏染痕迹,斑驳印迹中似可见昔日青灯黄卷之象。
读书洞东侧有两泉并涌,一曰蒙泉,泉出石罅,细流涓涓,水尤清冽,为书院食饮水源;另一曰墨池,池水黑如墨,去旧注新,水色如故,传为古人洗笔处。
2010年,元氏县启动封龙书院重建工程,循古制修旧如旧,后又实施提升改造,并于2023年正式投入使用。“书院为递进式合院格局,建有讲堂、藏书阁等九大主体建筑,沿山门、状元桥构成的中轴线对称分布。”封龙书院运营单位、公子元(河北)建设项目管理有限公司负责人高鸿英说,建筑形制还原了宋元鼎盛时期风貌。
算学开宗,文理兼融
漫步封龙书院,三尊元初名士石像静坐泮池西侧,李冶执卷凝思,元好问昂首远眺,张德辉持笏端坐。“龙山三老”石像所承载的,不仅是三位名士的学术理想,更是一段突破传统、文理交融的传奇——数学、文学、经史之学在此交融碰撞,形成了迥异于古代其他书院的精神气质。
“李冶被史家视为十三世纪最伟大的代数学家。他的主要成就是将宋金元时代的天元术集大成,为朱世杰的四元术铺路。”河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梁勇介绍,天元术是一种通过设立未知数构建多项式方程的中国代数术。数学史家钱宝琮曾撰文称:天元、四元之于中国数学史上之贡献,犹阿拉伯人代数之于西洋数学史也。
寓居山西时,李冶撰成数学专著《测圆海镜》。后于封龙书院讲学时,他又写成《益古演段》,旨在普及天元术。
“李冶的数学教育理念对当代仍具启迪意义。他提出‘彼其冥冥之中,固有昭昭者存。夫昭昭者,其自然之数也;非自然之数,其自然之理也’。这种将数学视作自然规律具象化的认知,超越了所处时代。”梁勇指出,李冶进而强调“苟能推自然之理,以明自然之数,则虽远而乾端坤倪,幽而神情鬼状,未有不合者矣”,这种以数理推演洞悉宇宙万象的思维方式,对现代科学亦有启示作用。
李冶虽以数学名世,却始终保持着儒家底色。他的学术札记《敬斋古今黈》将数理推演与经史考证熔于一炉,被四库馆臣赞曰“有元一代之说部,固未有过之者也”。
元好问则以诗为媒,将朝代更迭的文化忧思转为历史书写。致力于元代文人群体研究的杭州师范大学教授邱江宁指出,元好问讲学之际秉持“国亡史作”的使命感,将史学考据的严谨性注入文学创作,形成“文史相融”的风格。
这种文理兼通的学术格局,使得封龙书院既不同于专注性理之学的江南书院,也有别于专攻科举制艺的官学体系,形成了独特的“龙山学派”。
“张德辉则为这个学术共同体架起了现实桥梁。作为史天泽幕府的经历官,他将政务经验融入书院教学。”邱江宁说,封龙书院鼎盛时期“聚徒数千人,朝暮讲诵不辍”,门下既有王德渊、史杞、史杠等政务干才,也有白朴、李文蔚、戴善甫等元曲大家,更涌现出受“龙山三老”学术影响的郝经这类贯通经史的学者。
千载弦诵,活化新生
“洒扫应对,谨行信言。余力学文,穷理尽性。循循有序,发轫圣途……”上午9点,封龙书院山门前,一群大学生肃然伫立,随书院执学齐诵元代山长安熙所撰的《释菜先圣文》,恭行释菜之礼。这是石家庄学院大一新生的开学课程——以传统礼仪开启大学教育新篇章。

游客在封龙书院内游览 巩志宏 摄
释菜礼是古代书院祭祀先师的仪式,以简约的蔬果代替牲畜,象征尊师重道、崇文尚学的精神。“书院研学是面向全体大一新生的实践类教学课程。”石家庄学院带队教师董晶介绍,从书院学规讲解到《大学》原文研读,学生可以通过沉浸式体验,理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核。
仪式感的背后,是文化基因的唤醒与传承。在崇圣殿前,学生们诵读“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讨论朱熹的治学理念;在敬斋堂内,他们研习李冶留下的《测圆海镜》,感受科学与人文的交融。
封龙山北麓,石家庄市鹿泉区复建起另一座封龙书院,院内状元楼巍然矗立。每年10月,石家庄市第一中学的高三学子都会在此开展“登山励志”实践活动。从山脚广场到状元楼,千级台阶考验着体力与意志。
“看似普通励志活动,实则暗合古代书院‘格物致知’的理念。学问须从实地用力,登山临水都可领悟人生真谛。”鹿泉区文化广电体育和旅游局副局长李志艳说。
元氏县委、县政府对封龙山南麓的开发,没有简单复制“古建+商铺”的套路,而是以封龙书院为圆心,构建起多层次的文化生态系统。
书院门前,依古制而建的“学田”已粗具规模,研学团队可在此识五谷、学稼穑;古木葱茏中,封龙文化古迹提升工程正在进行;封龙山下,多所高校的分校及研学基地已经建成或正在施工,围绕封龙书院形成文化的同心圆……
采访结束时已近午时,春日为书院的灰瓦飞檐罩上一层暖意,讲堂内又传来新的诵读声。这声音穿越千年,与伏恭的治学之问、李冶的算筹轻响、当代学子的青春誓言交织成曲,似在应和着蒙泉流淌千年的答案——文化传承从不是简单的复古,而是以今日之我,接昨日之思,照明日之路。
半月谈记者 王文华 巩志宏 田 策